[一、关于他们那时的那些事]
　　 1.只写关于他们那时的那些事
　　 又是一连几天的霪雨霏霏，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凝重的湿气……我的心，也是湿湿的。
　　 在这潮湿的季节，思念如疯长的蔓草。
　　 清明在即，我的双亲住在天国，我无法做到不思念！
　　 不知不觉间，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已有七个年头，母亲也走了六年了，不知道远在天国的他们是否安好？是否也常把我惦念？
　　 但，今夜我不想写思念，思念太冷。只写关于他们那时的那些事，趁自己还记得这一切……只想把这一切用文字保存下来，当我想他们的时候，我就来这里怀念……怀念，也是一种相见。
　　 2.先从父亲写起
　　 父亲出生于一个中农家庭，注意，不是贫农，是中农。顺带一句，记得儿时初进校门，就为了这一字之差，害得我站在老师面前报名时，总是低着头遮遮掩掩吞吞吐吐，生怕让更多的同学听见。在那个时代，贫农最光荣，中农就矮了一截，富农又矮了一大截，地主那是矮到尘埃里了。不可比！
　　 都扣“中农”帽子了，不要以为父亲那时候的日子就不苦。苦。父亲告诉我们，奶奶的身体一直不好，本来和他一起出生的还有一个妹妹，生下他俩后，更是加重了奶奶的病。爷爷虽然也懂点医，不过也是治点伤风感冒之类的。那时，家徒四壁，实在没钱让奶奶去大医院看病。可是奶奶病得这样重，又哪里还有奶水供应两张嘴？眼看着一对小人儿整日饿得“哇哇”哭，于是爷爷奶奶狠着心肠作决定，一个吃乳汁，一个喝米汤！龙凤胎，这求都求不来的好事，此刻反倒成了一个大累赘。喝米汤的这个，自然是女孩子。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。这不，父亲长得越来越胖了，可是他的孪生妹妹，只有越来越瘦，瘦得皮包骨……没过多久，她就走了，永远地在这个世界消失了。从此父亲没有了妹妹，我们没有了姑姑。
　　 那年，父亲三岁，正是快过年的时候，一户人家正在杀猪，父亲跟着小伙伴们在一旁看热闹，突然有人喊他快回家，说他娘快不行了。这时的父亲，怎懂得人间的生离死别？他说他要看杀猪，不肯走。后来有人跑来抱起他，总算让他送了亲娘最后一程……我们的奶奶，那时才二十一岁。
　　 就这样，在此后的日子里，父子俩相依为命。好在我的爷爷是个土郎中，整日背一个药箱子走村串户，人病了也看，有猪呀鸡病了也看。他都懂，但都不精。所以平日爷俩也不至于饿肚子。父亲说爷爷很会过日子，铜板到了手里舍不得花，一分一厘地都攒着，一味地苛刻自己。说到爷爷过日子的事，父亲哈哈大笑，他说，那时家里最好的一碗菜就是蒸蛋，爷爷每次只蒸一个，吃饭时每次只舀一匙在他碗里，然后就迅速地端进橱柜里。有次父亲不依，还要，爷爷吓他，吃一匙刚刚好，再多吃，你肚里就会长蛔虫的。一个鸡蛋，让父亲顿顿有吃……我觉得爷爷很了不起哩。
　　 别看爷爷过日子很吝啬，其实他还是有着长远眼光的。在父亲六岁时，爷爷把父亲送去了私塾念书。要知道，那时候父亲可是他们村子里唯一去念书的人。父亲也很争气，功课学得都不错，爷爷颇是自豪。在父亲毕业的那天，村子里的人让他坐上轿子，敲锣打鼓地抬着他游了一大圈，那一刻，父亲可风光了。
　　 第二个奶奶是在父亲五岁时过来的。这位奶奶的身世，如果我能弄清的话，可以写一部小说。可惜，我弄不清楚，父亲也不清楚，我的爷爷也弄不清楚。父亲说，只知道她是一个外省人，是走反（逃荒）来的，手里只挽着一只包袱，就这样进了他家的门，就这样做了父亲的娘。
　　 这位奶奶没有生过孩子。她对父亲很好，像亲生的儿子那样好，父亲自然更是把她当亲娘看。小时候父亲也问过她以前的事，可只要问到“以前”，她就不说话，一个字都不说。无论爷爷问，还是别人问，她的答案都是沉默。后来谁都不问了，这位奶奶的身世便成了一个永久的谜。不过父亲后来猜测，她以前一定是位大户人家的人，因为，她来时穿着绸缎衣服，一双三寸金莲，包袱里尽是绸子之类的衣裳。还有，奶奶刚来时家务活啥都不会做，更别说煮饭烧菜了。但是奶奶的适应能力非常强，她不会就学，什么事都摸索着做。而且自从进了这个屋后，她再没穿她的那些绫罗绸缎，把它们都改成了父亲的衣裳。
　　 想必，这位奶奶是经过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的，在以后的日子能做到这样心如止水，真是不易。
　　 后来的日子，一家三口，同甘共苦，省吃俭用，他们的生活开始一天天好起来了。这时，爷爷的手里也渐渐有了一点闲钱，于是他开始投资——买田。这事，一次次遭到父亲激烈的反对。记得有一次，父亲和我开玩笑说，幸好我那时坚持反对，幸好你爷爷买田买得少，要不然，文化大革命时他可要吃尽苦头了。要不然，咱家子子孙孙的成份都是地主了。好险哪！
　　 父亲因为读了书，能算也能写，后来就在区里做事，一直捧着这只“铁饭碗”直到退休。
　　 3.该是我的母亲出场了
　　 母亲比起父亲，她的命要苦多了。
　　 提到我的母亲，不得不说我的外婆。外婆一共生了七个孩子，不过长大成人的只有三个女儿。说起这三个女儿，也是很辛酸的。大姨妈出生不久，他的父亲就因病去逝。为了生存，外婆不得不再嫁，翌年，生下我的母亲，两年后，母亲又添了一个小弟弟。就在母亲四岁那年，我的外公不知得了什么怪病，好好的一双眼睛全瞎了。母亲六岁那年，外公的病情日益加重，最终也踏上了黄泉路。一个人拉址三个孩子，孤儿寡母度日如年，外婆无奈只好又嫁给了一个做木匠的男人。几年后，外婆生下了一个女孩，她就是我的小姨。但是没过多久，厄运再次降临，母亲的弟弟，我的小舅舅，因没有饭吃，只好捡田里的螺丝充饥，不料吃得上吐下泻，不治身亡。
　　 这三个女儿，说起来竟是一人一个爹，让人倍感欣慰的是，这三姐妹感情一向很好，没有半点隔阂。
　　 在外婆所嫁的这三个男人中，最后来的这个外公，和外婆的感情最不好，相骂打架乃是家常便饭，外婆的左手肘，就是被他用竹篙打得骨折的。可是他们在一起过得最长，走过银婚，走过金婚！最知疼知热的是结发的夫，然而他们相拥相守最短。想想，外婆的命也苦呀！
　　 而母亲又何尝不苦呢？在她三四岁时，就要帮着外婆看护弟弟；六岁时，又失去了亲生父亲，到了该上学的年龄，她的背上总是趴着弟弟，当弟弟大了时，她的背上又是趴着妹妹……母亲常念叨的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如何如何的好，如何如何的疼她，宠她……如果父亲在，她说她一定会去学堂念书；如果父亲在，她决不会在十六岁时，为了换三斗米，而嫁给一个不相识的男人……如果父亲在，她的日子一定是甜甜的！我相信。可是，人生没有如果啊！
　　 关于父亲、母亲那时的那些事，我只能写到这儿。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断，无法紧凑，这都是我在他们平日偶尔闲谈时听来的。父亲讲的多点，母亲说得甚少，她总是忙忙碌碌地忙不停，没有时间也似乎没有心情和我们说她那些陈年旧事，我也从不敢多追问母亲，我也不愿去触及母亲心中的那份痛。
　　 他们那时候的事，我再也不能够知道得更多，现在我才知道，这是我心中永远的遗憾！
　　
　　 [二、他们的传奇]
　　 父亲在对的时间，没有遇到对的人。母亲也是如此。这是他们心头各自的悲伤！
　　 若干年后，对的人在合适的时间里相遇了——当他们相遇时，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，刚刚从婚姻的围城中解脱出来。母亲也是如此。不同的是，父亲那边是两个儿子，母亲这边是两个女儿。
　　 外婆说，他们两个人的结合，是冥冥之中注定的，是前世的宿命。
　　 那时，刚从婚姻的沼泽中走出来的母亲，元气大伤，她变了，变得沉默寡言，变得整日闷闷不乐。而当时的境地又是那样艰难，她没有别的选择，只能带着两岁的女儿住在娘家，任凭旁人在背后指指点点，任凭外婆在面前无休止地唠叨。
　　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奇怪，充满着巧合。那天父亲和区里的几位同事下乡驻村开展工作，正好就住在外婆家。当然，父亲和母亲他们都不清楚对方的情况。他们每天仅仅只是碰个照面点个头而已，从不曾作任何的交谈，也无须交谈。
　　 几天后，父亲和同事商量，这儿太吵了，要不换到别家去住。
　　 同事说再坚持几天，工作很快就会结束的。
　　 父亲说“吵”，是因为母亲带来的这个孩子——我的二姐，她一刻也不肯离开母亲的怀抱，可是，母亲怎么能整天抱着她呢？母亲要挣工分养她啊！二姐又不肯要外婆带，于是每日里她就哭，哭得惊天动地，哭得声嘶力竭。外婆怎么也哄不住，干脆就让她哭。哭，哭，哭，哭哑了嗓子她都不罢休。
　　 所以父亲住在这儿，进进出出的老是听到这个孩子哭。有一天，父亲大概正写材料，实在被她哭得写不下去了，便从楼上走下来，一眼看到二姐坐在椅子里哭得眼泪鼻涕口水糊一脸，“小不点，你怎么这样喜欢哭？”父亲蹲下来去逗她。正在剁猪草的外婆赶紧说：“你不知道啊，我这个外孙女是哭鬼投胎哟，天天就晓得哭。”可能那刻父亲见二姐哭得太伤心了吧，父亲当即伸手去抱她，“来，不哭了，让我抱抱。”
　　 “你别动她，她最怕陌生人了，除了她娘，她谁都不肯要的，我都不肯要……”外婆话音刚落，二姐已经被父亲抱在怀里了。让外婆始料不及的是，二姐居然没有抵触。
　　 父亲“呵呵”地笑，便抱着二姐不停地晃悠，一边掏出手帕给她揩眼泪鼻涕，二姐竟然一下停止了抽泣，只用一双清澈的眼怔怔地盯着父亲看。那会儿用外婆的话来说，这是天大的奇迹！
　　 外婆连声嚷着：“她和你真有缘啊，她谁都不肯要的，我都不肯要……你们太有缘了，以后就让她做你的干女儿吧！”外婆的一句玩笑话，让父亲也开起了玩笑，父亲说：“那好，我还有一个儿子没讨老婆哩，干脆让她做我儿媳妇好了。”接下来，外婆和父亲你一句我一句地拉家常，父亲说起他的儿子，说到没娘的孩子好可怜。外婆这才知道，原来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居然也离婚了，外婆当下感到几分欣喜，自然很快也把母亲的情况一一告诉了父亲。
　　 同是天涯人沦落人，相逢何必曾相识。后来，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就这样发生了微妙的变化，他们开始真正去认识对方……他们慢慢地相互有了好感。如果说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爱情，那也是丝毫没有掺杂半点物质成分的爱情。
　　 两个对的人终于在合适的时间里相遇了！这一切都得感谢二姐，是爱哭的二姐牵来的这根红线。
　　 母亲说，父亲在外婆家只住一个星期就走了。这些事，若是错过了，他们便错过了一辈子。
　　 双方都有孩子，一共四个，他们的结合，在今天这个谈爱情更谈金钱的时代，又何尝不是一个美丽的传奇！
　　
　　 [三、他们的战争]
　　 正如尼采所说，“再幸福的家庭也会有争吵声。”何况，这个家庭并不是百分百的幸福。这是一个组合家庭，大人与大人之间，大人与孩子之间，孩子与孩子之间，都有着太多的摩擦和不理解，他们的心尤为敏感，尤为脆弱。加上生活的拮据，母亲无休止的唠叨等等，父亲和母亲的战争也就不可避免了。
　　 可以说，他们的战争没有一件是大事，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。而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俩个人的性格所致，一个爱说，一个不说——不说的这个，就在沉默中爆发了！
　　 记忆中，我印像最深刻的有三次。一次是我大约五六岁时，母亲做好了饭喊我们吃，可是哥哥在楼上只吹笛子，许久不见下来。结果母亲也不准我们端饭碗，非要等哥哥一起下来吃，因为炒的菜不多。父亲却说大冷天的菜都凉了，让我们边吃边等。母亲很不高兴，说父亲不体谅她，不知道当家的难处，然后又说哥哥，每次吃饭都要这样等，又抱怨父亲没管教他，说着说着，又扯到了我和姐姐身上，然后就骂我们也不听话……父亲捧着饭碗一声不吭，只低头扒着饭，可是母亲站在饭桌前从这个数落到那个，嘴里一直没消停。
　　 那刻父亲胃口全无，是可忍，孰不可忍！他把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摞，一只饭碗“噼啦”一下摔地上了……我和姐姐吓得筷子都握不住了。母亲气得颤抖，但是，母亲忍着眼泪却硬是没再唠叨了。这顿饭，没一个吃饱的。
　　 还有一次，我应该有十一二岁了吧。那天，我们的一块菜地被别人家的牛吃得所剩无几，趁着父亲休假，母亲便要他去围起来。
　　 本来父亲都已经换好了衣服准备去，他正蹲在檐下磨着刀，可是母亲在厨房里一遍又一遍地责怪父亲以前没去围，现在这下好了，让牛吃光了，可惜了她的汗水，可惜了她的菜……父亲听得不耐烦，说：“都吃了，你讲这些还有什么用！”母亲越发恼怒了，她说：“我要是不讲，你会去围？你就是吃了这个亏，什么事我一说，你又嫌我说多了。我不说，你又不想着去做，就像那次……”紧接着，母亲说那次，那次，怎么怎么的……这时，父亲突然发威了，他举起刀狠狠地砸向脸盆，把一口脸盆砸得瘪扁瘪扁，然后把手里的柴刀“嗖”的一下甩到屋前的树林里了。